鸿雁曾长期被作为猎物，《诗经·郑风·女曰鸡鸣》里就有“将翱将翔，弋（yì）凫与雁”的歌咏。这里的“弋”，就是指用带有丝绳的箭射鸟。《水浒传》第一百一十回里有“燕青秋林渡射雁”的情节——浪子燕青“须臾之间，射下十数只鸿雁”，大哥宋江虽然觉得他箭术高超，却亲切地对燕青进行了一番环保教育说：
……我想宾鸿避寒，离了天山，衔芦度关，趁江南地暖，求食稻粱，初春方回。此宾鸿仁义之禽，或数十，或三五十只，递相谦让。尊者在前，卑者在后，次序而飞，不越群伴。遇晚宿歇，亦有当更之报。且雄失其雌，雌失其雄，至死不配，不失其意。此禽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，五常俱备。空中遥见死雁，尽有哀鸣之意。失伴孤雁，并无侵犯，此为仁也。一失雌雄，死而不配，此为义也。依次而飞，不越前后，此为礼也。预避鹰雕，衔芦过关，此为智也。秋南春北，不越而来，此为信也。此禽五常足备之物，岂忍害之。天上一群鸿雁，相呼而过，正如我等弟兄一般。你却射了那数只，比俺弟兄中失了几个。众人心内如何？兄弟，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。
影视作品中的燕青和宋江，图片来自网络
《水浒传》“燕青秋林渡射雁”下文还写宋江哥哥吟诗一首：“山岭崎岖水渺茫，横空雁阵两三行。忽然失却双飞伴，月冷风清也断肠。”又写宋江还作词一首：“楚天空阔，雁离群万里，恍然惊散。自顾影、欲下寒塘，正草枯沙净，水平天远。写不成书，只寄得、相思一点。暮日空濠，晓烟古堑，诉不尽许多哀怨。拣尽芦花无处宿，叹何时玉关重见！嘹呖忧愁鸣咽，恨江渚难留恋。请观他春昼归来，画梁双燕。”（实则这首词来自南宋词人张炎的《解连环·孤雁》）
而针对宋江的说教认真分析，宋江认为鸿雁是“礼义之禽”，且礼义仁义礼智信“五常俱备”，鸿雁简直是道德楷模鸟。他还将“天上一群鸿雁”比拟为“我等弟兄一般”，其实，如此这般的思想认识是有来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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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收录有“雁”字，五代时南唐徐铉、徐锴等给《说文解字》做注解，其中对于“雁”字注解说：“雁，知时鸟。大夫以为挚，昏礼用之，故从人。”鸿雁为“知时鸟”的说法，揭示了其为候鸟的事实。对于中原地带的人们而言，鸿雁春天北飞，秋天南往，恪守时节；因而鸿雁的迁徙也成为了古代著名的物候，有“鸿雁来宾”“雁北乡”“鸿雁来翔”“九月遰（dì）鸿雁”等等说法。
而徐铉等所说的“昏礼”就是古人的婚姻礼仪，意同“婚礼”。古人的婚姻礼仪集中见于典籍《仪礼·士昏礼》，有“纳采”“问名”“纳吉”“纳征”“请期”“亲迎”等规规矩矩的“六礼”。六礼中，除纳征外，“皆用雁”。因此，对于雁，徐铉等断言“昏礼用之”，从这个意义上讲，雁是婚姻礼仪鸟。
雁是婚姻礼仪鸟，早在《诗经》里就有疯狂暗示。《诗经·邶风·匏有苦叶》第三章诗曰：“嗈嗈（yōng yōng）鸣雁，旭日始旦。士如归妻，迨冰未泮。”对于“嗈嗈”，《毛传》曰：“雁声和也。”后世解诗者大都认可这一说法。诗歌的大意是，鸿雁嗈嗈和美鸣叫不停，在那旭日东升天光大亮的美好时刻。俊美男士迎娶新娘，就在这尚未冰封的美好日子。显然，本章前两句写鸿雁和美，后两句写婚姻美满，古人眼里，二者之间是密切相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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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最早歌咏鸿雁的诗歌，是《诗经·小雅·鸿雁》：
鸿雁于飞，肃肃其羽。之子于征，劬劳于野。爰及矜人，哀此鳏寡。
鸿雁于飞，集于中泽。之子于垣，百堵皆作。虽则劬劳，其究安宅。
鸿雁于飞，哀鸣嗷嗷。维此哲人，谓我劬劳。维彼愚人，谓我宣骄。
对于“鸿雁”，《毛传》认为“大曰鸿，小曰雁”。《毛诗正义》孔颖达疏解说：“鸿、雁俱是水鸟，故连言之。其形鸿大而雁小，嫌其同鸟雄雌之异，故传辨之云‘大曰鸿，小曰雁’也。知避阴阳寒暑者，春则避阳属而北，秋则避阴寒而南，故并言之。此以所避，兴民避恶，既有所避，自然归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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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首诗里的鸿雁形象，是用来起兴的，诗里鸿雁的鸣叫声是“哀鸣嗷嗷”，诗歌的感情基调是悲哀的。而且，诗歌里写“之子”在外，我却独自辛劳，孤苦伶仃；从这一内容倒推，本诗起兴的“鸿雁”并非“嗈嗈”和美鸣叫而是“哀鸣嗷嗷”，则极有可能是孤苦伶仃的孤雁。
孤雁的形象，在古代诗文中大量反复呈现。
曹植《杂诗》有曰：“孤雁飞南游，过庭长哀吟。翘思慕远人，愿欲托遗音。”其《离缴雁赋》也是以孤雁为抒情主体的，赋曰：“怜孤雁之偏特，情惆焉而内伤……”
南北朝时宋代颜延之《归鸿》诗曰：“昧旦濡和风，霑露践朝晖。万有皆同奉，鸿雁独辞归。相鸣去涧汜，长引发江畿。曒洁登云侣，连绵千里飞。长怀河朔路，缅与湘汉违。”
南北朝时庾信《秋夜望单飞雁》诗曰：“失群寒雁声可怜，夜半单飞在月边。无奈人心复有忆，今暝将渠俱不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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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代许浑《孤雁》诗曰：“昔年双颉颃，池上霭春晖。霄汉力犹怯，稻粱心已违。芦洲寒独宿，榆塞夜孤飞。不及营巢燕，西风相伴归。”杜甫《孤雁》诗曰：“孤雁不饮啄，飞鸣声念群。谁怜一片影，相失万重云。望尽似犹见，哀多如更闻。野鸦无意绪，鸣噪自纷纷。”
宋代苏轼《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词曰：
缺月挂疏桐，漏断人初静。谁见幽人独往来，缥缈孤鸿影。
惊起却回头，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，寂寞沙洲冷。
“孤鸿”就是孤雁，苏轼词里的孤雁，显然就是作者自我的形象表达，表现的是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傲与高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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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代词家还创制有“孤雁儿”词牌，李清照曾填词二首。元代张翥《南乡子·驿夫夜唱孤雁，隔舫听之，令人凄然》有曰：“野唱自凄凉。一曲孤鸿欲断肠。”联系题目中的“唱孤雁”，则词中的“一曲孤鸿”所指当即为“孤雁儿”词，连“驿夫”都能唱“孤雁儿”词，由此也可见孤雁意象的深入人心。
清代纳兰性德《临江仙·孤雁》词曰：
霜冷离鸿惊失伴，有人同病相怜。拟凭尺素寄愁边，愁多书屡易，双泪落灯前。
莫对月明思往事，也知消减年年。无端嘹唳一声传，西风吹只影，刚是早秋天。
还有，上文中所引《水浒传》所谓宋江的诗歌和词作，其实吟咏的都是孤雁。这些作品中，孤雁往往是凄凉的，悲哀的，极易引发怀才不遇、羁旅天涯、孤独彷徨之感，往往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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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者，如这些“孤雁”作品所写强调的是失去伴侣，则古人大都会基于对鸿雁“一失雌雄，死而不配”的认识，极力抒发情情爱爱的感念，从这个意义上理解，鸿雁也是爱情鸟。
写鸿雁是爱情鸟的最著名作品，是元代元好问的《摸鱼儿·雁丘词》：
问世间、情为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？天南地北双飞客，老翅几回寒暑。欢乐趣，离别苦，就中更有痴儿女。君应有语：渺万里层云，千山暮雪，只影向谁去？
横汾路，寂寞当年箫鼓，荒烟依旧平楚。招魂楚些何嗟及，山鬼暗啼风雨。天也妒，未信与，莺儿燕子俱黄土。千秋万古。为留待骚人，狂歌痛饮，来访雁丘处。
这首词的第一句是广为传颂的名句，深得广大文艺青少年喜爱。元好问这首词的小序说：
乙丑岁赴试并州，道逢捕雁者云：“今旦获一雁，杀之矣。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，竟自投于地而死。”予因买得之，葬之汾水之上，垒石为识，号曰“雁丘”。时同行者多为赋诗，予亦有《雁丘辞》。旧所作无宫商，今改定之。
小序的大致意思是，元好问参加科举考试的路上遇到一个猎人告诉他说：“今天早上捕到一只雁，我就把它杀掉了。而另一只漏网的雁却嗷嗷悲鸣不肯飞去，最终竟然投地而死。”于是元好问就买下这对死雁，葬在汾河岸边，堆些石块作为标记，叫作“雁丘”。
而元好问所说的“乙丑岁”是指金章宗泰和五年，公元1205年，元好问时年十六岁。十六岁就写下这么好的作品，元好问才是真正的文艺青少年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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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，关于鸿雁的有趣但无用的知识还有好多。
比如，鸿雁每年飞来飞去，那鸿雁的家乡何在？《礼记·夏小正》有曰：“雁以北方为居。何以谓之居？生且长焉尔。”古人认为，鸿雁的家乡是在北方而不是南方，因为鸿雁是在北方繁殖——也就是说鸿雁的出生地、生长地是北方。
又如，古人认为，春天鸿雁北飞，是要出“雁门关”的，而秋季南飞，则飞到衡阳回雁峰为止。为此，还有个著名的“衡阳雁”的说法。“衡阳雁”典故出自南北朝时庾信的《和侃法师三绝诗》：“客游经岁月，羁旅故情多。近学衡阳雁，秋分俱渡河。”“衡阳雁”典故后世多有运用，精彩的如王勃《滕王阁序》之“雁阵惊寒，声断衡阳之浦”。
宋代晏殊《清平乐·红笺小字》词有曰：“红笺小字。说尽平生意。鸿雁在云鱼在水。惆怅此情难寄。”词里，分明是说写好了一封字迹娟秀的情书，却“难寄”，且写到了“鸿雁在云鱼在水”。为什么呢？因为古人认为鸿雁和鱼都是可以传书信的，也即“鸿雁传书”“鱼雁传书”。
鸿雁传书的故事，图片来自网络
“鸿雁传书”的说法来自《汉书·苏武传》：“汉求武（苏武）等，匈奴诡言武死……教使者谓单于，言天子射上林中，得雁，足有系帛书，言武等在某泽中。使者大喜，如惠语以让单于。单于视左右而惊，谢汉使曰：‘武等实在。’”这么说来，鸿雁是古老的“信使”喽——据说，中国邮政的标识就是几何体线条版的鸿雁。
道德楷模鸟、礼仪鸟、爱情鸟，从猎人的猎物到文人的情感寄寓与自我观照，鸿雁翩翩飞来飞去，天空空空如也，但我们知道，天空一定留有鸿雁那缥缈的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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