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的印象里,最唯美的芦苇可能来自《诗经·秦风·蒹葭》: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蒹葭凄凄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
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
“蒹葭”,《尔雅·释草》中就有解释,一般理解为芦苇。诗歌里描绘蒹葭的生长态势,用了“苍苍(《毛传》释为“盛也”)”“凄凄(同“萋萋”,茂盛貌)”“采采(茂盛貌)”的说法,均指芦苇生长繁茂。诗歌的表达里,芦苇生生不息,而我却总是不得意却又疲于奔波,让人情何以堪?朱熹《诗集传》评价这首诗说:“言秋水方盛之时,所谓彼人者,乃在水之一方,上下求之皆不可得。然不知其所指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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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啊,求之不得愈显珍贵。更何况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,苦苦追寻,起码首先可以感动你自己。那么,拿这首《秦风·蒹葭》比况苦旅生涯,人生的意义就正在于不断地追寻。难怪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(公元1623-1662)《思想录》说:“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,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;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。”的确,人真的就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!
芦苇,按照现代植物学分类,是指禾本科芦苇属植物,而古诗文中所说的“芦苇”,则还包含禾本科荻属植物,是芦、荻、苇、葭、萑、蒹等的统称。
《秦风·蒹葭》的咏唱距今大约3000年了,而考古发掘证实,我们的先民利用芦苇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。据称,河北武安磁山遗址距今大约7300年前的文化层中“发现芦席痕迹,与现在的苇席纹样基本一样”。而在南方,浙江宁波河姆渡遗址距今大约6500年的第三文化层中出土有苇席残片,据推测其建筑的屋顶是先用苇席铺盖,再于苇席上铺上苫草。
上下七千年,弥望芦苇,风中摇曳,依依含情,脉脉传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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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山海经》中的“女娃”和“鲧”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失败的英雄,一个溺毙于水,一个治水“不待帝命”而被杀。而“精卫”和“鲧”对付水的武器,一是“西山木石”,一是“帝之息壤”,前者应该是抗争洪水的真实生活体验,因为即便现在加固海、河堤防仍是以木石为主要材料,后者则有神异幻想的意味。可令人更为惊奇的是,“帝之息壤”居然不能使滔天洪水驯服!
那么,除了这些之外,还有谁,还有什么能阻止洪灾吗?
“雨不霁,祭女娲”,答案是女娲,用的居然是“芦灰”!
《史记·三皇本纪》曰:
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,断鳌足以立四极,聚芦灰以止滔水,以济冀州,于是地平天成,不改旧物。
《山海经》中的女娃,溺水后化为精卫。图片来自网络
“芦灰”何以比“西山木石”和“帝之息壤”更为有效?
如果认可神话传说也是有一定文化和生活基础的话,那么,芦灰止水的观念可能来自先民的巫术思维:芦苇是不怕水甚至喜水的植物,常常聚生在水边,洪水到来可能被淹没,但洪水过后反而生长得更为郁郁青青。芦苇的这种不惧洪水的生存能力,可能会令先民们崇拜敬仰,再加上火作为水的死对头,也是具有神奇魔力的,于是火烧芦苇,由此经过了火的洗礼的芦灰,当然是与水抗争的最具威力的武器了。因此,聚集芦灰,一定能止住滔天洪水,这在当时或许是最令人信服的“科学”结论。
东汉王充《论衡·谢短篇》曰:“挂芦索于户上,画虎于门阑。”这是说,要在门楣上悬挂芦苇编成的芦苇绳索,在门板上画上老虎,为什么呢?
《论衡·订鬼篇》给出了答案说:
《山海经》又曰:“沧海之中,有度朔之山。上有大桃木,其屈蟠三千里,其枝间东北曰‘鬼门’,万鬼所出入也。上有二神人,一曰‘神荼’,一曰‘郁垒’,主阅领万鬼。恶害之鬼,执以苇索,而以食虎。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,立大桃人,门户画神荼、郁垒与虎,悬苇索以御凶魅。”
原来,门楣上悬挂芦苇编成的芦苇绳索是用来捆绑住恶鬼的,在门板上画上老虎是要吃掉恶鬼的。
这个故事里的神荼、郁垒,应该是中国最古老的持证上岗门神了,而他们的法器,居然就是芦苇绳索。由此可见,古人是非常崇拜芦苇的,他们相信,芦苇绳索法力无边,可以捆绑住恶鬼(再让老虎吃掉恶鬼),从而护佑人们平平安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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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民们崇拜芦苇,相信芦苇因水而生长繁茂,却也因此而能胜水。这样的思维在《诗经》里也留有印痕。《卫风·河广》即以“一苇杭之”来对抗“河广”:
谁谓河广?一苇杭之。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
谁谓河广?曾不容刀。谁谓宋远?曾不崇朝。
诗歌的大意是,谁说黄河宽广?苇筏航行就能渡。谁说宋国很遥远?踮起脚尖能望见。谁说黄河宽广?渡河甚至不必用小木船。谁说宋国很遥远?到达宋国甚至用不了一早上。
而《秦风·蒹葭》中,寻访“伊人”却始终难以抵达,是因为“伊人”“宛在水中央(水中坻、水中沚)”,也即有水的隔阂,令人望水兴叹。而该诗用“蒹葭”起兴,除了陈述探寻之苦以及营造意象之美外,或许也隐隐的含有希冀“一苇杭之”从而到达“伊人”身边的美好愿望。
而关于“一苇杭之”,后世有菩提达摩“一苇航江”的传说。据传南北朝南朝梁代时,天竺(即印度)高僧菩提达摩曾于今武汉江夏金口“折苇航江”。据清康熙五十三年《江夏县志》载:“初祖(菩提达摩)始入中国,折苇渡江即此。后人建亭塑像以祀之。”
传说中的达摩“一苇航江”。图片来自网络
明代刘基《旅兴》诗有曰:“那无一苇航,繁念空悠悠。泪如宵露零,散漫不可收。”刘基此诗所吟咏的典故,正是菩提达摩“一苇航江”。诗句中的“那无”即“南无”,为梵语namas的音译,是赞美、赞颂的意思。诗写诗人夜不能寐,萤火与繁星共闪烁,万念空悠悠,此身存天地,兴之所至,感慨系之,悲从中来,难以自已。显然,诗人刘基或许也是在追问,一苇可以航江,而众生何以“度一切苦厄”?
嗯,刘基大约是在向我们展示怎样成为一根能思想的芦苇。
芦苇的实际功用自古以来就受到高度重视。《左传·昭公二十年》记载晏子的话说:“泽之萑蒲,舟鲛守之。薮之薪蒸,虞候守之。”这是说,湖泊沼泽中的芦苇等薪材是要由国家派人掌管的,是重要的国有资产。《管子·轻重篇》曰:“趣菹人薪雚苇,足蓄积。”那么,催促人们积蓄芦苇等,其重要意义当然是在于芦苇的实际功用,比如用来盖房子、用来编制席子,用作为薪柴等等。而《墨子·旗帜》有曰:“守城之法……雚苇有积。”,在这个意义上讲,积蓄芦苇关乎守城,芦苇居然是重要的国家战备物资。
芦苇入药的最早记载始于东汉。东汉张仲景《金匮要略方论》记载治疗肺痈方说:“苇茎二升,薏苡仁半升,桃仁五十枚,瓜瓣半升。上四味,以水一斗,先煮苇茎得五升。去滓,内(纳)诸药,煮取二升,服一升,再服,当吐如脓。”这就是著名的“千金苇茎汤”。后世医药家以芦苇的根、茎、叶、花、种子等皆入药,方剂众多。
芦苇入药,图片来自网络
宋代沈括《梦溪笔谈》除写到芦苇药用,还写到芦苇也是美味:“荻芽似竹笋,味甘脆可食……芦芽味稍甜,作蔬尤美。”王安石《后元丰行》有曰:“鲥鱼出网蔽洲渚,荻笋肥甘胜牛乳。”诗句中的“荻笋”就是“荻芽”,王安石盛赞其美味超过了牛奶。是的,春回大地,芦苇芽刚刚冒头,挖上一把吃,芦苇芽的清甘爽脆就是童年的味道,就是遥远的记忆中的春天的味道——滋味或许会有些像“茅针”吧。
宋代王之道《和沈次韩春日郊行二首(其二)》诗曰:“山色新晴一蘸青,隔溪无数野花明。杞苗荻笋肥应美,采掇何妨趁晚烹。”诗写春色青青,春光美好,春花艳丽,诗人踏春郊游,还采摘了枸杞嫩苗、肥美荻芽,正好晚餐烹制享用,真是美哉妙哉!
钱钟书先生研究指出,据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引《倦游杂录》说:“河豚鱼有大毒,肝与卵,人食之必死。暮春柳花飞,此鱼大肥,江淮人以为时珍,更相赠遗,脔其肉,杂蒌蒿、荻芽,瀹而为羹,或不甚熟,亦能害人,岁有被毒而死者。”又北宋张耒《明道杂志》云:“河豚,水族之奇味,世传以为有毒,能杀人。余守丹阳及宣城,见土人户食之,其烹煮亦无法,但用蒌蒿、荻芽、菘菜三物,而未尝见死者。”可见,用蒌蒿、芦苇芽等烹制河豚是宋代常见食用方法。
河豚,图片来自网络
明白了这一点,我们再来看看苏轼的《惠崇春江晚景》这首题画诗,其中的“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两句,可能还真不仅仅是描绘画中景物而已,也就是说,这首我们认为的写景诗里,居然还深藏着一个致命美味菜谱——作为资深吃货,苏轼自然而然真心向往肥美的河豚烩以蒌蒿、芦芽。宋代周承勋《食河豚》诗亦有曰:“河鲀本是当年物,尚带西子胸前酥。春江摇摇波面暖,蒌蒿蒙茸芦笋短。”
嗯,宋代的这些文化人真是巨会玩(命),真心劝一句,芦苇芽可以尝尝,芦苇芽烹河豚请绕行(非专业毋尝试)。
五代时南唐李中《庭苇》诗有曰:“品格清于竹,诗家景最幽。从栽向池沼,长似在汀洲。”这首诗表明,芦苇被作为观赏花草栽培至少有一千年以上的历史了。
而诗圣杜甫五言律诗《蒹葭》诗曰:
摧折不自守,秋风吹若何。
暂时花戴雪,几处叶沉波。
体弱春风早,丛长夜露多。
江湖后摇落,亦恐岁蹉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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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杜甫一组咏物诗中的一首,描摹生动,感情浓郁。本诗咏物言志,借芦苇形象哀叹自己命运艰辛,感怀岁月流逝。仇兆鳌注解说:“《蒹葭》……隐然有自伤意。”
嗯,由芦苇观照自我,诗圣杜甫的情怀最诚挚。作为一根能思想的芦苇,杜甫就是最好的楷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