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笋正大量新鲜上市,朋友圈里晒欢乐夺笋的、炫独家秘味笋制作的,多得像雨后春笋啊。
笋的食用,诗文可见的历史已有三千年了。《诗经·大雅·韩奕》是最早写到食用笋的诗歌。该诗第三章云:“韩侯出祖,出宿于屠。显父饯之,清酒百壶。其肴维何?炰鳖鲜鱼。其蔌维何?维笋及蒲。其赠维何?乘马路车。笾豆有且。侯氏燕胥。”就本章而言,笋与蒲作为菜蔬被隆重写出来,与“炰鳖鲜鱼”并列,用于招待韩国国君的盛大宴席。由此可知,在周代,笋应当是属于名贵食材的,或许并非寻常百姓家就能普遍得以食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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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,结合其他典籍综合考量,我们甚至可以断定,即便贵为诸侯国君,“韩侯出祖”时吃到的笋与蒲是加工腌制后的,还不是生鲜产品。《周礼注疏》卷六载曰:“加豆之实,芹菹、兔醢、深蒲、醓醢、箈菹、雁醢、笋菹、鱼醢。”其中赫然有“深蒲”与“笋菹”,这便或即《大雅·韩奕》之“维笋及蒲”。而“笋菹”之“菹”(zū),《说文解字》释义为“酢菜也”,是指腌菜,酸菜。《周礼·醢人》有“七菹”之说,“笋菹”为其一。那么,“笋菹”,酸竹笋可是从《诗经》时代走来的美味正宗哦。
然而,《诗经》之后,对竹笋的诗赋歌咏并不多。直到唐代,诗文里的竹笋描写才可谓皇皇大观。王维写有《冬笋记》,李峤作《为百寮贺瑞笋表》,陆龟蒙写有《笋赋》。李贺《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一》诗曰:“箨落长竿削玉开,君看母笋是龙材。更容一夜抽千尺,别却池园数寸泥。”李商隐《初食笋呈座中》诗云:
嫩箨香苞初出林,於陵论价重如金。
皇都陆海应无数,忍剪凌云一寸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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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唐朝文人的竹笋书写,着眼立意并不在于吃笋。王维《冬笋记》赞扬孝道,隐用的是二十四孝之孟宗“哭竹生笋”故事。孟宗“哭竹生笋”,类同“王祥卧鱼”,也颇有孝感天地的灵异。李峤的文章《为百寮贺瑞笋表》,是说竹笋生发,可谓“祥瑞”,满是歌功颂德之言。李贺、李商隐的诗歌里,笋的出身高贵,气度不凡,壮志凌云,是托物言志的昂扬。而作为回响,五代徐光溥《同刘侍郎咏笋》诗云:“迸出班犀数十株,更添幽景向蓬壶。出来似有凌云势,用作丹梯得也无?”这首诗咏笋,也强调了“凌云”气势。
当然,唐朝诗人中的吃货大家也是有的。比如:
白居易是山西人,长期在大唐都市西安、洛阳求举、交游、为官,“此味常不足”表明,当时即便是在东西两个都城,竹笋也是罕见食材,竹笋的美味或“不足为外人道也”。但白居易此诗显然是写于南方的,或在其贬谪地江州(今江西九江)、忠州(今重庆忠县),或在其荣任刺史的杭州、苏州。“春笋满山谷”,“每日遂加餐”,以至于“经时不思肉”,也算是自得其乐吧。
身处“竹乡”,夺笋之乐,食笋之美,确实可诗可歌。大约是在白居易写《食笋》诗二百年后,苏轼九死一生,历“乌台诗案”,于元丰三年(公元1080年),以“谤新法”贬谪到黄州(今湖北黄冈)。苏轼《初到黄州》诗有曰:“长江绕郭知鱼美,好竹连山觉笋香。”还没吃到笋,只是看到“好竹连山”便断言笋香,这是苏轼更彻底的美乐心境,诗人的高傲和不屈在“鱼美”“笋香”的牢骚里隐约曲折地得以表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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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单纯地说到吃笋,苏轼生于四川,又长期在江南为官或被贬谪迁徙,他自然深知笋的美味。知道不,“东坡肉”之外,也有“东坡笋”的说法哦。
苏轼《送笋、芍药与公择二首(其一)》诗曰:
久客厌虏馔,枵然思南烹。
故人知我意,千里寄竹萌。
骈头玉婴儿,一一脱锦䙀。
庖人应未识,旅人眼先明。
我家拙厨膳,彘肉芼芜菁。
送与江南客,烧煮配香粳。
这应该是苏轼在北方做官时的诗作。诗里写,老朋友千里之外寄来“竹萌”,这“竹萌”就是竹笋。“旅人眼先明”是说苏轼自己见那白白胖胖的竹笋刚刚剥壳,便眼前一亮,嘴还没馋呢,先眼馋啦!
苏轼吃笋,还给我们留下了“玉版笋”典故。宋代释惠洪《冷斋夜话》卷七载曰:
故事说苏轼邀刘器之同往廉泉寺参玉版和尚,实际上却是去烧笋吃,并说食笋使人悟禅,这是苏东坡戏将竹笋称作玉版和尚啊。明代李东阳《佩之惠笋干自称玉版老师谓原博冬笋为吴山少俊叠韵奉谢》诗曰:“玉版山深石路开,东轩真被笼盛来。饱谙南国烟霞味,不入长安酒肉堆。老觉禅心终苦淡,瘦看诗骨共崔嵬。丛林年少休相笑,脱却缁衣更懒裁。”显然,李东阳此诗,全用东坡故事立意、叙事、抒情。
宋诗里,最看重的是“猫头笋”,也叫“猫笋”。
黄庭坚有《谢人惠猫头笋》诗,方岳《食猫笋》诗有云:“诗肠惯识猫头笋,食指宁知熊掌鱼。”韩维《玉汝惠猫头笋》称赞说:“解箨光先凝片玉,含甘珍重等兼金。”周必大招待陆游吃笋,赋诗《招陆务观食江西笋归有绝句云色如玉版猫头笋》。
诗里说猫头笋有玉一般的色泽,是甘甜如饴的滋味,真是让人食指大动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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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,宋人所说的“猫头笋”是什么竹笋呢?有说法是指“笋形粗壮,状似猫头”故而得名。但《汇苑详注》载曰:“猫竹大者径七八寸,高而坚实,笋冬生者,味美;春生者,成竹。其用极多,作丝造纸,民甚利之。”《广群芳谱》指出:“猫竹,一作茅竹,又作毛竹,干大而厚,异于众竹。”由此可知,宋人所说“猫头笋”“猫笋”应该就是毛竹笋,往往是指毛竹冬笋。曾几《谢宜春宰黄时举惠冬笋二首(其一)》有云:“竹底春从雪底归,烦君抱送玉婴儿。”
其他的笋类也入宋人诗歌,比如著名的苦竹笋。张九成《食苦笋》诗云:“吾乡苦笋佳,出处惟石屋。玉肌腻新酥,黄衣缘深绿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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笋的食用方法,宋人诗文里多有“烧”“煨”等字眼,应该是极鲜美的,且或许与我们当今的常用加工食用竹笋方式方法不同。关于带壳笋烧烤,更为明确的记载见于南宋晚期林洪《山家清供》:“夏初竹笋盛时,扫叶就竹边煨熟。其味甚鲜,名曰‘傍林鲜’。”现场采,现场煨,真保鲜!
而《山家清供》还记载了“以料物和薄面拖油煎煿”,以及“以笋切作方片和白米煮粥”的吃法,可谓“拖油盘内煿黄金,和米铛中煮白玉”,也是用心了。
当然,风物最好还是家乡笋,笋味最美还是妈妈手里的家常味道,那是穿透千年时光的轮回,那是穿越诗歌与远方的亲情。